《白居易诗集》中的系列长诗《秦中吟》中有《不致仕》一首,这首讽谕诗,讽刺了一些官员不肯遵守退休制度的现象。全诗如下:
七十而致仕,礼法有明文。何乃贪荣者,斯言如不闻。可怜八九十,齿堕双眸昏。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挂冠顾翠缕,悬车惜朱轮。金章腰不胜,伛偻入君门。谁不爱富贵,谁不恋君恩。年高须告老,名遂合退身。少时共嗤诮,晚岁多因循。贤哉汉二疏,彼独是何人。寂寞东门路,无人继去尘。
诗一开头就挑明了“致仕”的严肃性——“七十而致仕,礼法有明文”。所谓“致仕”,指的是官员因为年老体衰等原因而卸去职务,又称休致、致事、致政、请老、告老、乞骸骨等等,总的说来就是退休回家的意思。
中国的官员退休制度古已有之。周代的《礼记·曲礼上》记载:“大夫七十而致事”,说明中国在先秦时期就有官员年老退休的思想。
西汉平帝于元始元年(公元1年)下诏规定:“天下吏比二千石以上年老致仕者,三分故禄,以一与之,终其身。”这一带有法律性的诏令,可以说它标志着我国古代退休制度的最早建立。
到了唐代,作为文官制度末端的最重要部分——退休制度进一步完善,规定:“诸职官年及七十,精力衰耗,例行致仕”,于是70岁成了横在官吏头上的一道硬杠杆。
接着,白居易又诚恳地劝告一些年老官吏要有自知之明——“可怜八九十,齿坠双眸昏”、“金章腰不胜,躯偻入君门”。“人生七十古来稀”,年老体衰、精力不济了,八九十岁的人,牙齿掉了,两眼昏花,你还能做什么呢?!
白居易又劝道:“少时共嗤诮,晚年多因循”,你们年轻的时候,也曾对恋栈的前辈嗤之以鼻,可是到了自己年迈的时候却步其后尘。年老了,你们大多因循守旧,跟不上形势了,不如回家享清福去吧。
但是,我们从诗中也可以看出,唐代执行退休制度并不是十分严格的。唐代官员退休基本依据汉代“七十而致仕”的年龄规定,但并不“皆龄致仕”搞“一刀切”。如果到了七十岁,但身体较好者亦可延长,对政绩显赫的官员亦可留任。
这样,因为致仕年龄标准相当模糊,事实上造成了过了年龄还继续供职的官吏不在少数。官员普遍不愿意退休,到龄时主动退休的少,寻找各种理由赖着不走的多。
不少官吏使用各种手段伎俩要留住官职,有的虚报年龄,修改档案;有的干脆不上奏申请,看你皇帝咋办;有的攀附权贵,向皇帝邀宠,千方百计多留几年。由于一般的官员到了七十岁以后如果不请求致仕并无强制性措施或不利后果,而且三品以上官员的退休年龄更为宽松,何况只要朝廷需要,也有鞠躬尽瘁,老死在职守上的。
贞观初,驸马都尉窦诞年届高龄,“精神衰耗,殊异常”唐太宗和他言事,他常昏忘不能对。太宗无奈责备窦诞“睹尸禄而不退”,下诏“诞可光禄大夫还第”。也是唐太宗时的金紫光禄大夫令狐德芬,结果官至80岁死在任上。
大名鼎鼎的礼部侍郎贺知章,在唐玄宗时官至86岁才告老还乡。武则天时宰相苏良嗣年已85岁仍不退休,有一日他去朝见武则天时,“谢恩拜伏,便不能复起,舆归其家”,当日便死了。
唐懿宗时卢龙节度使张允伸已88岁,重病在身,自知来日无多,即上书辞职,结果朝命未归就死去。闻名遐迩的唐朝大书法家柳公权,至唐宣宗大宗八年担任太子师时已经年过八旬了。每次上朝,步行至大殿之下就已经力不能支了。他老眼昏花,一次竟将皇帝的尊号“和武广孝皇帝”读成“光武和孝皇帝”,遭到御史弹劾,罚俸一季,被朝野嘲讽。
由此看来,唐代在贯彻退休制度上的不得力以及退休年龄规定上的模糊性,导致了官员到龄退休的为数甚少。
那么,为什么那么多的官员不愿退休呢?白居易在诗中一针见血地指出:“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无非一是贪恋名利,二是为子孙谋福利而已,此乃所谓“恋栈”情结也。“恋栈”之说,出自《晋书·宣帝纪》“驽马恋栈豆”,意为马儿对马棚的依恋之情,后引申为讥讽做官之人对官位的依恋。这么多官吏不愿退休,其实就是留恋官职带来的名和利。
所谓留恋“利”,就是留恋官场上的收入。唐代官员的俸禄一般由禄米、职田、俸料等常规实物待遇三部分组成,还包括免费工作午餐、上朝服装、役使人力等特殊实物待遇部分。除外还有一些隐性收入,如亲属免役、住房、乘车、受田、子孙享受优先入学和做官等优惠和特权。当然,这些没算上赏赐以及收礼等灰色收人。
所谓留恋“名”,就是官职带来的影响力。尤其是三品以上的高官,他们通常考虑更多是避免“人走茶凉”。位高权重的他们往往是名满天下谤亦随之,过去所做的事情在退休后常常会成为他人攻击的目标,只有留在位置上能够确保继续接近皇帝和培养自己的接班人,从而保证自己的安全。尤其对子孙的前途来说,“名”之关系极大。唐玄宗时的宰相李日知瞒着家人向朝廷提出致仕申请,李太太闻之勃然大怒:“家产空虚,儿子们都还没有当官立业,你退哪门子休啊?!”因为对官员来说,他“名”的坚持,是寄托着全家甚而全家族的希望的。
唐代官员退休待遇是不低的。据《唐会要·致仕官》记载,官员致仕时可享受一定的待遇,有的可加官一级,有的只换官名而品秩并未改变。三品以上致仕者还享受朔望听朝参,其班列在本品现任官之上以表尊崇。在经济待遇方面,五品以上者致仕,终生可以享受半俸,特例可给全俸。六品以下者,旧制前四年给半俸,天宝时令给至终身。但即便如此,官员们大多还是不愿退休。因为名也好,利也好,为子孙造福的能力也好,是和一个人的官职直接挂钩的。离开了实际官职,这一切都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再好的退休待遇,哪里比得上官职附带着的衍生权力!
与白居易同时代的裴度曾经说过:“以年致仕,抑有前闻,近代寡廉,罕有斯道。”指出当时的官员普遍寡廉鲜耻、贪恋富贵,到了退休年龄还不肯去位。官员不肯退休,很多时候非政务所需,实由腐败引起。
唐中期以后,宦官专权,政坛腐败,贪恋禄位情况十分严重,退休年龄极具弹性,官场有人就可推迟退休。唐僖宗时,皇帝下诏书让大太监杨复恭退休,杨复恭拒不接受致仕诏令,还杀害来使,最终导致君臣兵戎相见。中国社会是一个泛权力的社会,收益和权力一样是泛化的。无权即无收益,官员不愿退休情有可原。如果再加上国家的退休制度一不刚性,而不一视同仁,让官员自觉接受退休制度岂不难上加难吗?!
白居易这首《不致仕》是从启发官员自觉接受退休制度的角度来批评这一现象的。他在诗中歌颂了历史上两位功遂身退的贤者。他们就是白居易诗中的“二疏”——西汉宣帝时的疏广和他的侄子疏受。疏广和疏受叔侄两人都官居太子少傅,显赫一时。
当太子12岁时,疏广对疏受说:“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今仕官至二千石,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惧有后悔。”于是叔侄二人皆称病还乡。走时,同僚、友人在长安城东郭门外为之饯行,围观路人感慨:“贤哉二大夫!”像这样主动按时退休的高尚之举却无人继续步其后尘,令人叹惜!白居易以“二疏”为榜样,在七十岁时以刑部尚书致仕。“贤哉汉二疏,彼独是何人。寂寞东门路,无人继去尘”,诗句用意深刻而措辞委婉,即使让一千多年以后的今人也诸多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