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琪和她妈妈走进我家那年,我8岁,刚上小学一年级。
一天,我放学回家,刚走到胡同里就听邻居说,爸爸给我找了个新妈妈。
在他们戏谑的表情中,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
我亲眼目睹过街道口那个比我大3岁的男孩,被他的后妈抡着大木棍打的情形:她追着他满街跑,边跑边骂。街坊邻居都说,后妈没有不狠心的。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家,看见一个四五岁头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哼着儿歌,蹦蹦跳跳的。夕阳中,她宛若一只舞动的花蝴蝶。
爸爸见我回来了,便喊我:“小宇,快进来,你周姨和小琪妹妹来了。”
我低着头,怯怯地走过去。那个叫周姨的陌生女人用粗大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笑着说:“这小子挺帅气的。”
小女孩一直盯着我看,她欣喜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小宇哥哥,我叫周小琪。”
我瞥了她们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冷着脸径自跑回自己的房间,还“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心里的忧伤如水草般滋长,蔓延。妈妈离开不到一年,爸爸就另寻新欢了。
我清楚地记得,妈妈临走前,爸爸拉着她的手说了很多动情的话,还流着泪说,他会亲手把我拉扯大,不会让我受半点儿委屈。可是,爸爸这么快就把自己的誓言忘干净了!
二
她们来后,我变得沉默寡言,我用无声的抗议来表示自己对她们的不满。
周姨刚开始待我还不错。每天早上,她都会为我煎一个荷包蛋;下雨天,她会到学校给我送伞。
爸爸多次提醒我,要叫周姨妈妈,我低着头不说话。
只是有一次,我心烦时,随口顶撞爸爸说:“我妈早死了。”
“啪”的一声脆响,爸爸打了我一记耳光。他气得脸色铁青,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捂着红肿的脸,倔强地不肯哭出声。倒是站在旁边的周姨哭了起来,她踉跄地跑进房间。
从那以后,很长时间里,我和周姨都没有说话。
因为讨厌周姨,我也开始讨厌周小琪。我总会趁周姨和爸爸不在家时欺负她。她什么都听我的,就连我把她的零食骗走了,她还是乐呵呵地一口一个“小宇哥哥”地叫,叫得我既生气又愧疚。
只是有一件事,多年后我一直没有忘记,我想我对周小琪的态度也是从那时开始转变的。
那年春节,爸爸把压岁钱交给周小琪自己保管。她视压岁钱如珍宝,成天藏在贴身的衣服里。但那时,我迷上了看书,很快就把自己的钱花光了,于是开始打周小琪的压岁钱的主意。
当我费尽心思把她的压岁钱偷走并买了几本书后,周小琪才发现自己的压岁钱不翼而飞了。她把自己的衣服口袋翻遍了也没有找到,一整天都哭丧着脸。
那几本用从周小琪那偷来的钱买的书,我看完后藏在柜子的最底层,直到小学毕业时才把那些书送给她,其实是“物归原主”。
三
我上初中时,周小琪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我们很少在一起,但我感觉得出来,她一直努力地想接近我,但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接受她。
爸爸在建筑工地当泥水工,成天忙碌。周姨为了补贴家用,就磨米浆做油炸糕卖。她的摊子摆在我学校门前不远处的一个巷子口,每天,我都要从那经过。
我从来都是低着头匆匆地从她的摊子前跑过去,我害怕她会突然叫住我,那样会让我觉得难堪。我不想让同学知道我有一个后妈,还是卖油炸糕的。
或许周姨知道我的心思,她从来都不会叫住我。周小琪每天一放学就到摊子前帮忙。她总是很欢快地招呼客人,手脚勤快,忙着收钱、打包。
可能周姨对她有过交代,她看见我也装作没看见。有几次,我明明看见她挥着手似乎是想叫住我的,却嚅动着唇始终没有叫出口。
她一直叫我“哥哥”,我却从来没有过哥哥的样子。
那年爸爸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住院时,我却因为要参加中考很少到医院陪爸爸。周小琪每天一放学就到医院去照顾爸爸。其实那时,她也要参加小学升初中的考试。
爸爸摔伤后,半身不遂。医生说,情况好的话,至少也要休养半年才有可能站立起来,但再也不能干重活了。
为了补贴家用,周小琪竟然在暑假里背起冰棍箱上街卖冰棍。
“你不觉得丢人?”我问她。
她没吭声,低着头,连耳根都红了。她还是背着冰棍箱上街去了,沿街吆喝着。
夏天炙热的太阳像个大火球,待在屋子里都觉得热。我想,在太阳下奔波的她一定更热。但她连一根冰棍都舍不得吃,渴了就喝自己随身带的凉白开。
我曾远远地跟在她的后面。我怕别人欺负她,但却没有勇气跑过去接过她肩上的冰棍箱。
整个夏天,周小琪早出晚归,每天忙忙碌碌。她一条街一条街地跑,每天都能卖掉好几箱冰棍。有时就连晚上,她也不停歇,一吃过饭就背着冰棍箱出去。
她说天气热,街上散步的人多,买冰棍的人也多。看着她被太阳晒得暗红脱皮的手臂,我垂下头,不敢对视她的眼睛。
那个暑假,她挣到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份收入:238.6元。
四
我上高中后,爸爸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但他再也不能干重活,只能在家帮忙煮煮饭,然后长时间地坐在梧桐树下发呆。
我借口学习忙,要求住校,一个星期只回家一次——为了拿生活费。
我依旧不大和周姨说话。但每次,她都会在我准备出门时把钱给我。
周小琪在我原来就读的初中上学。她和以前一样,一放学就到周姨的摊子上帮忙。
有一次,去同学家经过她们的摊子时,我远远地躲在街角观望,然后趁很多人围着摊子买东西时,猫着腰藏在人群里匆匆闪过。
可是,我却没有力气再前行,整个人虚脱似的迈不开步,耳畔一直回响着周小琪清脆的叫卖声:“又香又脆的油炸糕!5角钱一个。”
那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把我牵引住。我转回头,久久地望着她们母女俩,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看见周小琪穿在身上的衣服,那是我穿旧的校服。她微笑着站在摊子前,动作利索地收钱、打包。阳光下,她的笑容那么灿烂,像一朵盛开的山花。
我刚转身准备离开,却听到周小琪尖利的叫声:“啊,疼!”
我的心“咯噔”一下,惊慌失措地跑过去。
周小琪蹲在地上,眼中噙满了泪水。我看到她的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红红的印子,接着就起了一排水泡。我想,这一定很疼,要不,那么坚强的周小琪怎么会哭呢?
我急忙背起她跑向街角的卫生所。医生帮她处理好伤口,涂了一些药膏。
我看着她那红肿的手臂,惭愧地问:“小琪,疼吗?”
她笑着说:“有哥哥在,就不疼了!”
我看到她眼中溢出晶莹的东西。我知道,她流泪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高兴。这是她和妈妈进我们家后,我们第一次如此亲近。
我的鼻子也酸酸的。
我突然意识到,爸爸不能干活后我所花的钱都是她和周姨一点点辛苦挣来的。
她们夏顶烈日,冬吹寒风。几年来,为了撑起这个家,一直在默默地付出。
街上车来车往,一阵风吹来,扬起了灰尘,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止不住地流泪,心里有种无言的感伤,说不清,道不明,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纠缠着我的心。
五
第二天,我从学校搬回家里住。
任凭周姨怎么劝,我硬要坚持和周小琪一人一天轮流地到摊子上帮忙。
周姨拗不过我,最后不得不答应,但她要我保证一定不能耽误学习。她语重心长地说:“小琪是女孩子,能读到哪儿算哪儿;你是男孩子,一定要上大学的,将来咱们这个家就指望你了!”
那一瞬间,我的鼻子又变得酸酸的,我偷偷背过了身。
此后,我和周姨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好。我终于不再喊她周姨,而像周小琪一样喊她妈妈。
周小琪看见我和妈妈有说有笑后,还曾躲在厨房里偷偷抹眼泪。
或许,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吧。
周小琪的成绩很好,虽然整天帮着家里干这干那的,但她一点儿也没耽误学习。
她笑着对我说:“哥,我要像你一样考上一中,这样爸爸妈妈就会很开心了。”
她还告诉我,在我住校的那段日子,她特别想念我,她做梦都想和我能像亲兄妹一样亲密无间,还梦到我亲切地拉着她的手喊她妹妹……
望着渐渐长大的妹妹,我很惭愧。
我知道,她一直把我当成亲哥哥看待。只是我,因为年少的自尊,因为懵懂无知,一直排斥她、伤害她。
我对她说:“小琪妹妹,哥哥以前对不住你和妈妈。以后,哥哥不会再这样了,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她的泪已经大颗大颗地滚落。她哽咽着说:“哥,你喊我‘小琪妹妹’了?我好高兴!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要相亲相爱……”说着她激动地哭出了声。
我上前紧紧地抱住因哭泣而颤抖的小琪,感动地说:“傻丫头,高兴要笑才对呀,别哭了!”眼角却一片潮湿。
原来,爱一直围绕在我身边,只是我没有用心去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