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小梅是我发小,相貌也算不得罪观众,只不过,她行事大大咧咧、颠三倒四,笑起来时,声音张扬而憨直,整个就是八戒的神态。因此,从初中起,同学们便将她叫成了“猪小妹”。
但她似乎对此不存芥蒂,尤其对我,还得陪着那副憨笑奉承着:“帅哥有何吩咐,猪小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能理解,朱小梅家境窘困,父母多年疾病缠身,常靠我父亲的免费针灸维系。因此,朱小梅时常对我阿谀奉承,高中后,甚至还瞒着父母老师,陪我去夜档喝酒疯玩。
高二时,朱小梅辍了学,进了一家工厂上班。我20岁生日那天,邀请了一帮同学到家庆祝,当然,也叫上了朱小梅。不想,当朱小梅扛着捆甘蔗气喘吁吁地站在我家门口时,一大帮同学全都喷了。只见她戴着一顶焉不拉叽的工作帽,穿一身“画满地图”的帆布工作服,腮边竟还沾着一抹油污!我气不打一处来,极不耐烦地迸出一句:“赶紧扛回去,谁吃你那玩意儿!”
朱小梅的笑容顿时僵住,傻在门口不知所措。母亲将她拉进了屋,对我说:“人家还在上班,能请到假就不错了。”但那种说不出的厌恶却始终在我心头挥之不去,便对她不再理睬,直到聚会结束,才发现不见了朱小梅。母亲说:“她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这是她给你的生日礼物。”我接过母亲递来的一个大信封,拆开一看,里面是一张自制的折叠贺卡,上面画着一个骑着白马的王子,王子的背后,紧紧挨着一个身穿长裙、戴着猪脸面具的女孩。
刹那间,一种深深的愧疚涌上我心头。直到一个月后,朱小梅才又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她要去深圳总厂上班一事。我说:“那好啊,到时候我去送你。”
几天后,我去火车站送行,临别时,她说:“我在那边安定下来后就给你打电话。”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不想给她任何无谓的希望,便说:“不用了,等一段时间我也要走了,有空我会给你联系的。”朱小梅开始沉默,神色也渐渐黯然,直到发车铃声响起,她才突然绽放出那副熟悉的憨笑,朗声说道:“我猪小妹天马行空惯了,加上那边遍街都是帅哥,你就别来招我烦了。”说完,转身大步迈上火车,显得洒脱而又坚决,但我却清楚地看见,就在她掠过车门的一瞬间,她的手背悄悄伸向了眼角。
(二)
两月后,我如愿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开始了象牙塔里的生活。大二时,我邂逅了我心目中的白雪公主。她叫赵婷兰,和我同一个系,容貌清秀,举止优雅,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而我这个颇具才气的帅哥,也深得赵婷兰好感。
转眼到了大四,又到了我人生的一个重要时刻,毕业前一周,我和赵婷兰在星巴克庆祝,兴奋无比的我不由憧憬起来:“毕业后我不会忙着找工作,先要天南地北地闯荡一番。你和我一起来吧,我们先去西藏,再去新疆,肯定会既浪漫又刺激!”然而,赵婷兰却张大了嘴巴,睁大了双眼瞪着我,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半天才说出一句:“你怎么这么想?我们毕了业就应该找个正式工作,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会跟你去疯?”
就像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脚,我郁闷而又悲凉,但我没和她争辩,因为我太了解赵婷兰了,只要是她认定了的事,没有谁能左右。于是,我淡淡地说了一句:“那就再说吧。”
赵婷兰回了重庆,我开始为我的闯荡江湖做最后的准备。晚上,收拾行装时,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我打开房门,不由惊诧万分,面前站着的这个人,竟是整整4年未有任何音讯的朱小梅!
她脸上的稚气已完全消退,以往纤瘦的身子也变得丰满结实,肤色微黑却又隐隐透红,若不是她脸上还挂着那熟悉的憨笑,我还真认不出来了。见我傻在门口,她的笑意更浓了,说:“怎么?不请你的猪小妹进去坐坐吗?”
进屋后,我问起她的情况,她淡淡地说:“上月被调了回来,没打扰任何人,昨天听说你回来了,就来看看。走!去宵夜,我请。”
她执拗地将我拉出了门,让我始料不及的是,较之我的“豪迈”,朱小梅之“牛饮”毫不逊色,片刻,半打啤酒便已下肚,我们开始眉飞色舞地聊。
回家的路上,我靠着她的肩头,她也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一路闹着笑着缓步前行,突然,一种想法在我脑海里闪过,我歪过头去,看着一脸憨笑的朱小梅,说:“走,我们明天去西藏,玩它个昏天黑地!”朱小梅仰起脸,大笑道:“帅哥有何吩咐,猪小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次日醒来,头痛欲裂。突然想起,昨晚约朱小梅共赴西藏一事,不由懊悔,凭什么叫人家放下工作陪自己去疯?告别了父母,独自直奔火车站。
(三)
站台上,人潮涌动,我独自坐在花台边,莫名地感到一阵落寞。突然,有人拍我的肩头,转身一看,竟是朱小梅!还未容我说话,她便一屁股坐在我身边,喘着粗气说:“大丈夫一言既出,八匹马都难追,想一个人跑了?没门!”我更是惊讶,问:“不上班了?”朱小梅杏目圆睁,反问道:“怎么?想反悔?”我不由苦笑:“看来你还真是个猪小妹,这样值得吗?”朱小梅哈哈一笑,不再说话,却直勾勾地瞪着我,良久,才说出一字:“值!”
刚一上车,我的手机便响了,一看,是赵婷兰打来的,电话里,她的音量陡然增高:“你走了就别回来!”
我放下手机,愤懑而又黯然。朱小梅低着头,良久,她突然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答应我,到了重庆就下车。”说完,挎起旅行包,径直离去。
看着车窗外那个渐远的身影,我愧疚而又无助,恍惚中,火车启动了,窗外的风景一一掠过,但我眼中却一片迷茫。到了重庆,我木然地下了车,莫名地,我没有联系赵婷兰,而是在街上晃晃悠悠地走着。
夜已深,凉风袭来,回头望去,码头夜档星罗棋布,我走了过去,看见一对情侣坐在里面,桌上满满的麻辣田螺和啤酒,他和她亲昵地闹着,脸上闪耀着令人羡慕的幸福。我猛然一震,心中阵阵疼痛,快步上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而去。
第二天,我回到家,放下行装,便直奔朱小梅家。谁知,她父亲说:“小梅前天辞的工,昨天就走了,说是要去西藏玩。”我诧异,问:“还没回来吗?”她父亲说:“去西藏,那有这么快。”我拿起手机,拨她的号码,却毫无动静,我更是惊异:“这死丫头,跑哪里去了?”
一星期后,朱小梅的父亲打来电话,说是朱小梅回来了,要我过去一下。我赶到她家,见朱小梅独自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见我一脸困惑,又催问得紧,她才向我诉说了自己的近况。
原来,那天朱小梅下了火车,却并未回家,而是在候车厅过了一夜,第二天便登上了火车,去了西藏。不想,到拉萨后,强烈的高原反应让她还未游览一处风景,便住进了医院。
我木然地坐在床前,心中疼痛而空茫,看着那张消瘦的脸,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开始在我内心深处弥漫与冲撞。我说:“还有三天,就是我生日,那天你要不来,看我怎么修理你。”朱小梅侧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说:“看情况吧。”
三天后,我一心等着朱小梅的到来。然而,已近晚上7点,却不见她的身影。
突然想到一个地方,我精神一振,快步赶了过去。果然,在江边那个夜档里,一个熟悉的背影撞进了我的视线。我走到她跟前,恨恨地看着她,而她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自顾自地灌着啤酒。我坐了下来,掏出一张贺卡,递了过去,她犹豫片刻,接在了手中。我看见,当她展开后,发现是4年前她送我的那张时,她的眼眶渐渐潮红,大颗大颗的泪水缓缓滴落,脸上却绽放出了那久违的憨笑。
因为,我在那张贺卡的右上角画上了一枚大大的钻戒,在那璀璨的光芒中写下了七个大大的字——要娶就娶猪小妹。